陈丹青：赵丹

雅布赖

我撞上亚老（画家亚明）的饭局，只一回他没挽留，我却心里不想走。
　　是1978年春，我才上楼，就见亚老在楼梯口朝楼下厨房大声关照菜式，关照不清，自己下去说，留我独自在画室。少顷，听得那位客人脚步叫声一路从楼道里响进来：“哎呀亚老！今天我非要痛痛快快看你画幅画！咱俩一起画！” 　　
　　我回头看，抬脚进门的竞是赵丹。他一楞，随即像是对个熟朋友似的双手握过来，然后兴冲冲地在屋里走动，听说亚公在厨房，就顺手抄起桌面上一本素描册，那是我上回留在亚老师这儿的。才看几页，主人进来了。亚老师平日见人多是应酬调笑，惟今天郑重欢喜，一声一声说话用重音，那冲着赵丹的笑容眼神像在发狠，凶巴巴地，赵丹呢，上下打量亚老师，如一位名流对着隔行的另一位名流那样，强行亲昵，还竞有几分难为情似的，瘪嘴使劲笑，我注意到他缺几颗上牙，原先好看的瘪嘴更显得瘪进去了。
　　他说，亚公你还画素描？听说是我的画，就来问我乡下插队的事儿，说他儿子也插队；这时亚公子回来了，他赶紧立起双手握过去，问是下班啦？哪里做事？对青年敷衍漠视，以至视而不见的名流，我在各种场合见过，见惯，他却全然不是：他用不着对小辈这么热情客气，但他一起一坐的表情手势都是真的，却又简直是没话也在找话讲，他好像是好久不曾到人间，见人都是一番欢喜惊动，其时，他才出狱不很久。
　　他的直率让我暗暗吃惊，怎么一来地，亚老师同他談起电影，他就高声开骂，才没说几句，亚老师又给厨子叫下去。赵丹一时煞不住，扭头冲着我：“小伙子你说说，不像话嘛！爱情不能写，夫妻也不能写。”他那样地睁圆双眼，银幕上从未见过：“这怎么可能呢－－李铁梅不谈恋爱，李玉和没有老婆！你说说，不像话嘛！”他扬眉摊手，瘪嘴张开着，像是真在等我回答他。
　　开灯了，楼下有响动，我于是起身告辞。赵丹又是起立握手，連说好好干，没关系，以后一定调上来，又说他从前在上海美专学过画，还数说誰曾教他画素描。
　　我那时真是年轻的，出弄堂就連奔带跑，好像赵丹的“聂耳”在贫寒时凑钱买得小提琴一跨一蹦地跳，我真想拉着街上那个家伙说：我刚才见到赵丹同志了。
　　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。十多年前，上海少年宫青草地上坐滿大人小孩，漏夜批斗赵丹郑君里。他俩的头发剃得精光，自始至终弯腰垂首，想来斗的频了，光头可以免于連头发带脑袋给抓揪摇撼。
　　赵丹老了－－两年后他在美院对过的协和医院死去时，照讣告的年龄推算，那年他还不到六十岁－－不是老，是他著名的相貌颓败了。
　　索性他后来再上银幕，或享高寿，又会怎样？出传记、上专栏、门庭若市？在老一代文艺“国宝”凋零尽净的近十年来，不是“宝”的角色也煞有介事算个人物，给社会如烧香似的供着。而演员却是易为时人所忘却，即便是赵丹。左翼的电影人大半是被遗忘：金山、崔嵬、郑君里、魏鹤龄，我今忽儿想到与赵丹的邂逅一时，算来竞二十多年了。 　　
　　同西方明星相比，赵丹纵横影坛三十多年，划去十年囹圄，演艺生涯其实短得很。他说及“文革”前17年才演五六部戏，仅得民国出镜的几分之一，临终，遂斗胆说出“管得太多，文艺没希望”，一时传为铮铮之言主，其实是英雄末路无可奈何的哀鸣。
　　我班上同学汤沐黎，导演汤沐黎，导演汤晓丹之子，替父辈去协和医院看望病榻上的赵丹，他已不能说话了。演员于洋也在，说及正在拍电影，赵丹就从盖被下翘起大拇指以示羡慕勉励之意。“文革”前即曾传出他总想还愿扮鲁迅，还说是水浒三国红楼梦若不搬上银幕，“誓不为人”，然而豪情空寄，他没再演成半部电影。说来亦敬亦讽：中国美术馆倒是在他过世那年为他举办了盛大个人画展－－换成好莱坞，这等后事，迹近国事，至少也要开电影回顾展－－他的遗作多至数百，一律山水，竟全是出狱后几年所作，落墨用笔风狂雨骤般，其中哪几幅是同亚老一起画的呢？
　　听沪上去过他家的人说，那些年他整天趴在地上玩笔墨，来客夸好，他忽然吼道：“我是演员！我是演员！”同时就眼泪流下来。

闲闲

在读者上看过后

突然觉得为他很悲伤。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