〖评论〗再见,二丁目!
绕来绕去,很大的一个弯,最终还是绕回到了,二丁目。
在这条街上走,自始至终都只得这一条街。烂熟于心,钻入梦境,闭着眼不会走错,我甚至相信,失忆了都不会走错。出了铁门,往东走是医院;往西走,是银行和快餐店;往南走,有一个小小的却藏龙卧虎的唱片店,再南一点点,就会有一个大型的连锁超市……我在这条街上过活,惊喜于它每一个细小的变化,同样也悲哀于它每一点滴由新事物出现而导致的消失。
我始终想知道"二丁目"到底是个什么地方(或者是不是一个地方)?对于说起或唱起它的人,是熟悉还是陌生?它是否一个实际存在同时亦深深根植于内心的"海豚宾馆"?林夕写就一首歌,话作《再见二丁目》。后来有两位歌手先后都来表现它,杨千桦、黄耀明。
这是一首悲情的歌曲,悲到你甚至难以强烈感受到它的悲哀。我深爱林夕,很早就开始花很大的力气去体会他,于是,我相信,这是一首他挖心掏肺填出来的词,将最大的悲哀以最淡然的字写出来,应该没有泪了,即便有,滴滴也是从心尖滴下。
后来读到林夕的一篇文章《悲到荼糜》,心里惊跳:就是这四个字了,终于他还是自己说了出来。当悲伤也可以像鲜花一样开放,伤花妖冶怒放之际,却竟是开到了荼蘼。他说:"我写过最悲的事情是:原来我非不快乐,只我一人未发觉。我所知道最有效的悲极生乐古方: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。我们不断成长,就是为了遗忘。"
一份记忆,当自己要辛苦劝说自己遗忘的时候,就大可在心里认清了:这一生都不再可能忘得掉!不必枉费心机,徒劳挣扎。亦舒说得好:"在该刹那,身体一部分永远死亡。"林夕说:"悲哀后遗症,引致打后的欢娱都得小心翼翼,乐而忘返的日子一去不返,再也没有投入的资格。"听《再见二丁目》(),感同身受,心下暗道:如此的话,陪着笑落泪反倒是好些了。
"唱片店内,传来异国民谣,那种快乐,突然被我需要,不亲切,至少不似想你般奥妙,情和调,随着怀缅变得萧条……"每次听到这里,都会无端想起电影《东京日和》。男主人公某天突然在街角看见,自己的妻子在街的对面疾步赶路。总觉得唱到这会儿,是有个人在冥冥中注视着自己的心爱之人,看她握住热茶,看她钻进唱片店,看她将悲伤一点一点化成露面的笑容,再弥漫到异乡她不熟悉的言语中去。
一个冬夜。唱片在Diskman里面旋转,我骑着车,走之字路。那晚的柏树有没有动摇,是记不清了,只记得,当听到"这一刹,我只需要一杯热茶吧?"时,就奔往了最近的快餐店,才发现,兜兜转转,我仍是没有离开过那条街。
一杯红茶,反复聆听《再见二丁目》。悉心铺开方方正正的白色手纸,用黑色钢笔在上面写起了歌词。纸愈脆弱,落笔愈轻,几乎就是浅尝辄止了,看着墨迹迅速的蔓延开,很欣赏那种落笔时对分寸的拿捏。到完成的那一刻,恨不得思念可以变成邮差,越过长街,跨过千堆雪,直抵彼岸。
"转街过巷,就如滑过浪潮,听天说地,仍然剩我心跳,关于你,冥想不了,可免都免掉,情和欲,留待下个化身燃烧……"终极的悲哀,竟然无从解释。可免的都已经免掉了,可是,仍然只有留待下个化身。原谅今生的这幅躯壳,正是再也没有投入的资格,心花怒放,却开到荼蘼。
后来爱屋及乌的去找了杨千桦的版本来听,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像于逸尧这样的人物都会看上这位小女子,给她写《再见二丁目》。原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香港的味道,那是一种有着不可或缺的缺陷、不可或缺的苍白、甚至不可或缺的顽固悲情的味道。彼时的杨千桦尚生涩,是很适合《再见二丁目》的。
"原来我非不快乐,只我一人未发觉,如能忘掉渴望,岁月长,衣裳薄。无论于什么角落,不假设你或会在旁,我也可畅游异国,再找寄托。"眼泪的存在,是为了证明,悲哀不是一场幻觉。那么连眼泪都没有了呢?那么只剩得徒然为自己所作的假设之后呢?悲哀又是什么?不再仅仅非一场幻觉吧,而是身体的一部分全然死去,也只有如此,才会:原来我非不快乐,只我一人未发觉。
黄耀明的破嗓子一分为二:一个低而沉,一个高而亮,竟然重叠起来,如长长短短、弯弯直直的箭,非要刺穿你心脏的每个角落。黄耀明撅起的嘴,林夕躲于镜片后的眼光,耳边的《再见二丁目》,恍恍的神思,拉不走的沉溺。
岁月长,衣裳薄--余下的生命岁月无尽,身上的衣裳偏偏单薄。本是毫无逻辑的,直至悲凉的况味,方得丝丝入扣。许是源于这句词太过于贴心,才总会在走过长街的时候哼起,《再见二丁目》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