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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呼吸出发 林怀民
“你为什么不写小说，去跳舞了？”
每隔一阵子，我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。也许因为“暴君”的恶名在外，发问的人是小心翼翼的。
我的问答经常如此：“跳舞是我的初恋，写作是我的妻子。结婚后，遇到老情人旧病复发，于是跳舞变成了我的情夫。”
问问题的人每每楞住。然而，一位朋友追究问下去“妻子与情夫，你偏爱哪个？”
“两个都爱。”我不加思索地说。朋友笑了，抓着这句话开起我的玩笑 来。其实“妻子与情妇”之说原只是个玩笑。作为一个写作的人，跳舞于我是演剧，编舞则是写小说。我对舞蹈与写作的兴趣都跟植于对人的兴趣。而舞蹈似乎又比小说更接近“人”。这两年来，我跳舞，乃至不量力的主持“云门舞集”，只因我遇到几个很棒的人。
一般人写舞评，往往忽略他们在舞台上看到的第一样东西。他们滔滔不绝地谈编导、音乐、服装、灯光，甚至观众。一切都谈到了，却难得提起舞蹈之所以发生的主要条件---舞者。
“人的肢体从不扯谎。”玛落。葛兰姆如是说。舞者之间或或敌，似乎不必经过很长的交往。有一会，排练休息时，我和女孩子们聊起一位大家不熟的舞者。
“她是很和气的人。”一个女孩说。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看她跳舞的样子就晓得了。”答话的人有份斩钉截铁的信心。
舞者每日的功课是学习如何运用肢体，做出正确的动作和姿势。然而，我们看到的不只跳跃和旋转。我们看到一个人的个性与气质。所有的训练无法抹杀“人”的味道。一个活生生的“个人”终将在舞台上显现。高贵、虚荣、慷慨、温和、或缺乏安全感，总会“纸包住火”地流露出来。舞蹈之所以有趣，不只是动作，而是做动作的人。
由于肢体不扯谎，有人说，郑淑姬是个温柔的女孩。她的动作与脸庞同称圆润。她待人的柔和，在舞中流露无遗。如果在“待嫁娘”里，她无法决定嫁或不嫁，只因为她经常自问自答，无法决绝。她的双臂从不咆哮嘶吼，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嘤嘤细语。
写小说时，角色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作者手中。编舞就截然不同。舞是活的，素材是活跳跳的人，不是纸上谈兵，因此更具挑战性。“云门”十几个舞者，性情各殊，情绪的起伏也各有其节拍。他们有时情绪高昂，宣称“世界上没有做不出的动作”，愿意一再尝试，反复排练。如果无精打采，或拒绝合作。只因她 不舒服或因发胖而闹情绪，或既发胖又伤风了。但是，在最好的情况下，她的脸上一片阳光，每个动走令你目眩。舞者不是方块字，不能写了再涂，她需要关心。
编舞前，我虽胸有成竹，结果却常与原计划相去千里，而往往比想想来得好。舞者的特性使单薄的观念丰富，使模糊的感觉成形呼吸。如果没有吴兴国，我大概不会把评剧的《乌盆计》改编成《奇冤报》。他把复兴剧校的训练带到“云门”来。他轻易地翻个跟头，甩甩水袖就把评剧的味道揉进舞里。然而，吴兴国是个纯真的大孩子，他的三言两语永远可以把你逗的哈哈大笑。因此《奇冤报》中的鬼是个可爱的鬼，没有森森鬼气，只让你觉得可亲---中国的鬼 不是撒旦，常常是充满人性的。
有些舞者，不管做什么，总是透明的。那也许由于干净的线条与利落的节奏感。这种透明的特质往往带有一种清冷的味道。吴秀莲有这种透明感，消瘦，细骨，脸上线条凸出，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清她的五官轮廓。她可以轻声细语作绕指柔，但是，到了必要关头，她也能坚强冷静，像一支寒光闪闪的匕首。在《乌龙院》中，她的阎惜姣是这样地把宋江逼的无路可走。
舞者的生涯是寂寞的。肢体是他的世界。惰性是他的敌人。流汗喘息，朝夕苦练，但求灵活舞动，作完美的表达。偶尔荒废功课则前功尽弃，从头再来。舞者不是机器，机械式的规律却是一种必要。台上的几分钟，往往是多年苦练加上无数次排演的结果。然而，掌声不是最终目的，舞者最大的满足在于自我完成。
“云门舞集”的年轻人不是舞蹈家。像所有的年轻人，爱玩闹，爱谈恋爱。我们爱舞蹈，却不“认命”。生活得太顺利，或太不顺利，常是向舞蹈告假的籍口。每个人轮流请假，除了何惠贞。然而，有阵子，到上课时间，何惠贞却打扮整齐地大声宣布：“今天不跳舞！”然后扬长而去。她去看评剧，一连看了7天。第8天，她脱去长裙，换上紧身衣，从呼吸做起，开始她遗忘一周的功课，脸上带者令人不寒而栗的决心。
编舞的人，遇上何惠贞这样的舞者，需要大量的耐心。她的眼中只有直线。她心直口快，嫉恶如仇。她的技巧是经年苦练出来的胜利。她编出来的舞常是正方的排列，动作的棱角多于曲线。叫她跳跃飞驰，她如鱼得水。教她“慢板”她遵命照办，却是举步维艰，痛苦不堪。去年，何惠贞在《秋思》，扮演一个沧桑的中年妇人。排舞之前，我请她躺在地板上，摊开双手，用两分钟的时间。缓缓握拳。再用两分钟 慢慢摊开。她闭起眼睛，紧锁眉头，十分可怜。整整8天，她没学到一个动作，却成功地松解双眉，把自己的个性收敛起来，企图进入剧中的世界。《秋思》的演出，虽有瑕疵，却赢得不少女观众的喜爱。重要的是，舞者何惠贞更上一层楼，在这个舞里长大了。
技巧不是一切。可是抽去技巧，舞者表达能力就打了折扣。吴素君有戏剧的潜能，缺乏像何惠贞那样的技巧。希冀成为舞者，她感到专一的必要，辞去工作，把自己交给舞蹈，在一个夏天了突破了“学舞的女孩”与“舞者”之间的界限。杜碧桃低垂的头部与娇小的身躯，挺立时也有说不出的幽怨，无尽的商量。从舞专毕业后，也搬进“舞集”，和大家挤3个榻榻米的小室，呼吸着舞蹈。吸收了生活的磨练，一年间，她从《秋思》的少女蜕化为“待嫁娘”中遇人不淑的女人。
人与人的交往常常改变了命运的途辙。舞蹈中的人性成分，以及我所遇到的舞者，使我从一个“写小说的”变成“跳舞的人”。只要对生命依然怀抱热情，只要大家依然共同工作，我知道我们还要舞下去。从呼吸出发，透过表演，与观众互通声息。（完）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-6-13 10:23:16编辑过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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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6-10 17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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