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待平安夜

维卡亚

等待平安夜 我睡不着，但我努力地睡着。因为明天，不，应该说天亮后，我要赶早车到另一个城市去。 为什么我要去呢?我不清楚，我只知道我要去。也许因为我的女朋友吧。我很沉重地翻了个身，女朋友这个称呼令我感到很不适应，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。可是我又找不出另外一个比这更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我们的关系。 昨晚是平安夜，她要来我所在的城市，她真的想来吗?但我希望她来。 不过下午我还要踢一场足球赛。我很急，比赛踢得出奇的糟糕，我的队输得很惨。更惨的是，我第一次觉得球赛很漫长，长时间处于失败中的感觉真可怕。我突然想，如果是需要长时间等待的成功和不需浪费时间的失败，人们会选择哪种?我怎会这么想呢? 球赛完了，剩下的只有等待。在等待的人往往会考虑等待下去的意义，这种考虑也许会延续等待。但每件事情都要意义，恐怕就没有事情可做了。等待的本身有什么意义? 我还是在考虑意义。于是我想我们是否相爱，可这是无法判断。因为情感是毫无规律的。即使语言也毫无帮助、它连极少部分的情感也表达不出来，它只是符号而已。接着，我连我是否爱她也不清楚。因为我脑中根本勾勒不出她的映像，也许我只是爱与她一起的感觉，爱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符号。 我的思考在延续，但白天却不再延续，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充斥了我的四周。我突然害怕黑夜，因为它看起来很空洞，但又好像很充实。而在黑夜里的那些发光体更加深了我的恐惧，我觉得它们像一个个陷阱，是否我和她各在一个陷阱里，或者在同一个陷阱里。 恐惧感使我担心起她的平安，她说过是傍晚到，并且在来之前呼我，但寻呼机一直毫无动静。 夜色在加深，恐惧在加重。各样事样都在运动着，只有我的寻呼机沉默着，它也许在用沉默蔑视着我的等待，用沉默阻碍着我们的见面。我想其实它讨厌我，因为我只是有需要才想起它，平时它只能在书堆中或垃圾堆中呆着。其实很多人应该讨厌我，我只会在有各种需要的时候才想起他们。我突然警觉起来，她是否也讨厌我，也许我也是有某种需要，才想起她。 我企图制止我的胡思乱想。我觉得胡思乱想会扩充时间的内涵，会使等待变得更漫长。我甚至认为它会与寻呼机串通，阻止我和她的见面，难道这是一个阴谋? 我引导我往好处想，可能是火车误点，或其他原因。可除了火车误点我想不出其他原因。我蛮横地想下去，终于想到她可能想给我一个惊喜而不呼我，我松了一口气，心情舒畅了许多，竟发觉额上有很多汗珠，我用力擦掉它，好像擦去我们见面的阻碍，我笑了。 我的兴奋持续着。我发现手正捂着寻呼机，我的手触电一样松开，兴奋中断了，因为我怀疑短暂的遮盖会阻断电波的传播，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不符合科学的，电波会穿过身体的，可是我不能打消这种疑虑，甚至越来越坚定地确信了。我无法阻止本能上对科学的抗拒，曾记得报纸上记载，一个母亲在危急关头用双手掀开重达几吨的石板而救出她的孩子。我想如果她被压在下面，我能否用能阻断电波的手掀开那几吨重的地板? 我制止胡思乱想的企图只会使我更加胡思乱想。它似乎具有水的性质，遇强愈强。我决定放任自流。我想起了电话，我应该打电话问一下，(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?)我很激动地拿起话筒，电话出乎意料地很快接通，她的室友告诉我，她很早就提着行李走了。这个电话彻底使我的理智崩溃，我的胡思乱想告诉我，她根本不喜欢给人惊喜，她还曾警告过喜欢制造惊喜的我，不要用惊喜吓着她。她一定是出事了，现在一定落在某些人的手中，我要去救她，我的英雄感当即表示支持，我的四肢激烈行动起来，迫使我的肺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。我跑出了几十米，突然停住了，我要去哪里?我好像是飘浮在太空的尘埃。那里都不能去又那里都可以去。 我只得又回到等待中。我已经彻底相信这是一个阴谋了。我甚至还能听到寻呼机的狞笑声。甚至我的手也有背叛我的危险，它在微微地抖动着。我感到事情不在我的控制里发展着，可是哪样事情是我能控制的?我连我的手也不能控制，它还在抖动着，更大辐度的抖动。 “哗”，天空大面积明亮起来，不远处的公园放起了烟花，平安夜狂欢开始了。烟花在人们的欢呼中争先恐后地跃上天空，舒展自己的身姿，而在它最美丽最辉煌的时候，嘎然而逝，但后来者都无视先者的逝去。仍然前赴后继地绽放着，它们一生就是为了这一次辉煌，然后逝去。恋爱是否也应如此，在最甜蜜的时候，最有激情的时候结束。这样恋爱就可加冕为爱情。 我记得我们也曾经看过这样的烟花。当时她有点奇怪地对我说，欣赏烟花实际是在欣赏死亡，处于甜蜜中的我忽略了这句话。现在我想，是否当时她已预知今晚的阴谋。人也许能预知自己的未来，只是不知如何解读。 此时寻呼机响了，看来阴谋开始行动了。我拿起电话，拔通了寻呼台，寻呼小姐用甜美而清晰的声音告诉我：“她”在火车站老地方等我。 我本能地放下电话，本能地思索一下，突然理智疯狂地告诉我：她要来了，我要去火车站。不知为什么最后那句话转化了语言，旁边走出一个熟人，(他什么时候在附近?也许他一开始就在附近，也许他就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)他神色可疑地对我说：“我和你去吧，天黑了火车站很危险。”我怀疑危险出于他身上，但我不知为何不能拒绝他。我仿佛被劫持了。我不怕劫持，只要能见到她，去他妈的劫持。 我们登上了往火车站的大巴，大巴上人不多，很容易就找到了座位。坐下后，他开始谈起各地的暴力事件，而且很明显地暗示，施暴者最后都没有受到惩罚。也许是想给我一种威慑，也许只是我的多疑。但我对这些猜测毫无兴趣，我连这一段旅程都省略。直接过渡到火车站。 车走得很慢，而时间走得很快。我觉得在旅程中比在等待中还难以忍受，至少我的胡思乱想在等待中是很快乐的。而此时车不时的颠簸打扰了它，它正强烈向我抗议，可我有什么办法呢?我又不是司机，即使司机也只是大巴一个组成部分，他不能改变任何东西。 窗外的景物在变换着，视觉的变化没能引起其他感觉的变化真令人讨厌。我质疑景物是否变换了，为什么不能引起感觉的变化，可能这是一种循环或重复。 我的胡思乱想不时会蹦出几个貌似有哲学意味的句子，这令我十分苦恼。这个时候我不需要哲学，我只需要纯粹的空间转换。哲学试图使世界清晰，但这样的结果只会使世界更加模糊，我的胡思乱想试图用哲学来解释今晚的事情，结果事情更加难以解释。 熟人还在谈论着暴力。他似乎向我表明暴力在人们的关系中是不可或缺的。而我对她的平安更加担心，我试图在熟人的口中套出些头绪来。 “你有没有女朋友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 “有，但不在这个城市。”他凶狠的眼睛竟透出柔和的光，“我的女朋友给我很大的不安，我总觉得抓不住她的心。”他认真地说。 “也许你应该这样认为，你不能抓住她的心，是你至今未对她厌倦的原因。”他凶狠的眼睛竟有些湿润，眼角显现极细的泪珠，细得根本不应叫作泪珠，应叫作泪痕或什么的，而且很快就消失了。他的面部干燥得像刚出土的兵马俑，不能允许水份的存在。 我清楚不应再对他有任何类似盘问的对话，即使作为一个嫌疑犯，也有保持缄默的权利。 火车站很近了，因为不断有类似“至火车站XXm”的提示牌。突然车停了，塞车，这个令人丧气的消息传遍车上每个人，乘客大部分是赶火车的，他们烦燥地叫喊，要求司机打开车门让他们下车。可司机坚持不靠站不下客的原则，而且在路中心下车又是十分危险的，双方对峙着。塞车把马路变成坟场，每一辆汽车都是一座坟墓，而坟墓的大门是关闭，除非死者敲门。 幸亏塞车很快结束，交通和人们的必情重新畅顺起来，汽车嚎叫着开进了终点站，火车站到了。 就我而言，如果前面的等待、旅程、塞车都是放缓速度的动作，或者是静止的动作。到火车站后的动作都是加快的动作。我正以极快的动作跑向“老地方”。其实以上的动作都可以省略，我要的是效果：与她见面。 老地方其实是一座人行天桥。我竟竭力搜寻着她的身影，我在天桥上来回走了三遍，但找不到她。在我的脑中只有她映像的碎片，而且有随时间的变动而逐渐流失的危险。我担心认不出她来，但她也认不出我吗?我站在天桥的中心，目光像鬼魂一样游荡在行人中间，却不能附在他们任何一个身上。人疯狂地流动着，“人流”，人们造出的词语真他妈的妙，而我这个静止的一点，必将淹没于这种流动中。我哭了。 熟人气定神闲地走过来，安慰我说，要耐心点，也许她很快就会出现了。我想，效果是不能改变的，连动作也无效，耐心有什么用?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。 人流并没有固我的哭泣而静止，甚至连一点改变也没有，偶尔或者有人看一下我，但他大概只是对我的哭姿感到可笑而已，而且目光很快转开，没有词语可以描述那种快，绝对没有。 我想大喊一声：站住。让所有人停止动作，让我辨认。但他们能停下来吗?连他们自己也不能使自己停下来。 我也不能使我再停下来，我发现前面有一个女孩与脑中“她”的映像的碎片相似，我飞快地跑过去，我的脚步在“是”和“不是”中交替进行。我与她极近的时候，我还是不能确认。也许我应该能摸一下她，但万一不是呢?更坏的是，我没有信心在触摸之后能确认。我只能跟着她步行了很大一段距离。“映像碎片”发觉了，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，“神经病。”这句话使我呆住了，脑中映像的碎片摔在地上，碎了。我并不是因为她骂我而呆住的，而是她的声音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。 我悻悻地回到天桥上，熟人不见了，他去哪里了?难道又要我去找?他在我脑中连碎片也没有，我也忘了他的声音。我脑中掠过一丝不安，他的消失和她的消失是否有某种关联? 我突然被一个声音吸引，就是这个声音。我向那个声音跑去，“声音”和一个男人牵着手，缓缓地走着，男人转头轻轻吻了她一下，“声音”则用五颜六色的指甲撩拔着牙缝，她那搽着猩红色口红的嘴巴最大辐度地张开着，也许在清理着晚饭的残渣。我感到剧烈的恶心，掉头离去，我脑中的声音不可能出自这个